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样范一词，古时就有。虽不常见，但说不上古奥冷僻。较早见于元代，乔吉用在了一首写美人的套曲里。《西游记》和《儒林外史》，后来也用过。词义单纯明了，与模样、式样类同。

到了湘方言里，样范则是个货真价实的常用词，不仅家喻户晓，而且随处可闻。其词义，也从指称外在形象，延展引申到了内在气质，含蕴了气度、风范等意思。在长沙，若说某人有样范，那是极高的褒奖，除了赞美其样貌有型有款，更赞扬其为人做事有范有度，堪称样板和模范。

那日定书名，我和立伟兄颇纠结，各自列了一长串，挑来择去，到头选中了样范。因为是个方言词，便有些担心，害怕出了湖南没人懂。问了几个外地朋友，回答竟出人意外：陌生但不费解！更重要的是，模范与榜样，已为政治、道德所专属，一个人生命的可敬与可爱，只有样范，才能蕴藉而生动地表达。

通常，一个时代的文化风尚，是由其代表性人物的样范叠合而成的。比如说到“五四”时代的文化与学术，我们首先想到的，并非德先生赛先生，而是蔡元培搜罗的北大诸教授、王国维领衔的清华五导师，等等。倘若剥蚀其样范的丰满生动、鲜明独特，所谓文化的样貌与风尚，必定空洞模糊。

“五四”无疑是一个雷霆万钧、浪涛千古的大时代，对于生存其间的学问家、创作家，我的关注与敬意，一直不在他们如何合力顶起这个时代，而在他们如何在时代的漩涡里，自我立定和自我成就。面对浩荡的时代洪流，他们中有弄潮领航者、随波逐流者、决绝自沉者；有献身社会变革者，专注学术建构者，寄情风雅风月者。他们各有其信念彷徨、价值纠结和情感挣扎，在奋起与沉沦、因袭与开创的博弈中，各自塑造了人生样范。那不是一堆干瘪类同的文化符号，而是一群鲜活独特的生命个体。

很长一段时间，我沉迷于这些大家的日记，尤其是他们彼此间的记述。正是这些原生原真的记录，还原了同一时代底色上，他们各不相同的坚韧生命、高贵品行和有趣性情。其阅读体验，如同在绵延的戈壁上行走，突然发现了一丛蓬勃的沙棘，在高耸的断崖上攀爬，意外看见了一片苍绿的苔藓。的确，它们不代表戈壁的辽阔、断崖的奇伟，但赋予了戈壁、断崖以生趣和性灵……

由是，我想到了自己生存的时代，想到同时代这些可以被称为人物的朋友。虽然我对大师一词，素来悭吝，固执地认为鲁迅之后无大师，但他们中的一些人，已经在各自的领域，代表了这个时代。再过一百年，他们的样范，或许也会被人称颂和景仰，就像我们今天崇敬的“五四”先生们。时间也会赋予他们光环，同时也会磨去他们信念上的划痕、精神上的凹窝和情感上的焊点，磨去命运的意外、生存的狼狈和性情的扭曲，磨去生命的生动与可爱。

幸运的时代全都一样，不幸的时代，其实也全都一样，不一样的，是生存其中的每个人。正因为历史终会将他们风干，化作时代标本，所以我所要做的，就是还时代于个人。尽管我所记述的，只是个人交往，很日常，很琐屑，但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和底色。这种叱咤风云中间或的一地鸡毛，高雅淡泊中偶尔的入世计较，艺术创作中些许的商业投机，从容镇定中难免的一筹莫展，都是铸造其样范的另一种真实。

本书所记述的，都是朋友，或为忘年，或是同辈。一定的交往和一定的了解，是选取的标准。因而写谁不写谁，无关艺术成就的学术评价，更不构成对文学艺术史的整体勾勒。这种动机与视角，必定无法排除自己的情感偏向和审美偏好。坦率地承认这一点，恰恰表明在写作中，我所追求的，是素材的亲历性和情感的原真性。

世上文章，写人本难，写活着的人更难，写活着的名人尤难，写活着的名人朋友难上加难。一件事，背负了这许多难，自然就难得圆满，难遂众愿。

难事既成，算是遂了一桩心愿。至于是非美丑的评说，我的心情，便是隔帘听风与听雨，一番人间好情致……

是为序。

《样范》文摘——

韩少功：

少功似乎是外圆于人，内方于文，其思维之刃如一束激光，能洞穿诸多思想难题。在另一方面，他又内方于行，外圆于识，对那些结论似乎又一直充满自我质疑、自我诘问。

他所追求的，不是一种艺术结构上的纯粹、妥贴，而是一种世界本质的混沌浑圆；不是一种艺术形象上的理性与感性的水乳交融，而是一种生命意象上的情理相生……

张炜：

《古船》是中国当代文学真正的少年意气之作，犹如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之于大唐、王希孟的《千里江山图》之于大宋，是天分与赤诚、才情与豪气融合的矜才使气之作，是睥睨同侪、独辟蹊径的艺木断代之作……

《古船》对社会认识的尖锐深刻是少年的，对人性歌哭的偏执决绝也是少年的。无论小说中展示了怎样的社会不良与人性不堪，作家生活解剖的勇气、艺术创造的自信，始终昂扬看一种单纯而磅礴的气质，那是一种苦难甚至灾难压不垮、失望甚至绝望掩不住的少年英气。

他没有企图用文学解救人生的现实困厄，也不会奢望用艺术解开社会演进的逻辑死结。他只是一位生命的怜惜者、供奉者、守护者，他以信徒般质朴纯洁的歌哭，实现对苦难的超越和罪恶的超度。

黄永玉：

黄老或许是唯一一个以民国风尚和做派活在当下，且风生水起的大艺术家。与他同时代的那些大家，人虽跨入了当代，气质与做派却丟在了民国，将自已的人生，活成了风格迥异的两个饭本，包括他的表叔沈从文。只有他无论时运顺悖，都能我行我素，将每段岁月都活成自己的时代，将每块土地都踢成自己的主场。

钟叔河：

先生的学问与文章，说到底不是做出来，而是活出来的。先生的人生轨迹，几乎与他人截然颠倒：人家发蒙苦读，他却纵情玩耍；人家积极上进，他却消极右倾；人家委曲求全，他却自投囚牢；人家谋取权位，他却退守书斋；人家安享晚年，他却奋发编著……先生以其前半生，尝遍、悟透了人生的苦乐悲欣，仅用半辈子，走完了远比他人更加坎坷漫长的人生旅程。余下的半生，他便躲在念楼里编辑和著书，确乎避世很远，却又入世很深。

先生是不可模仿的。因其逆行的人生，他已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意外和例外。

何立伟：

很少人能像立伟那样，对多种艺术有爱好、有领悟、有真枪实弹的创作实践，并能在理论上触类旁通。听立伟谈艺术，就像看一个名厨做菜，看上去各种食材佐料信手搭配，一入口，便知其中的匠心与道行。如果是身边是一群画家，立伟和你谈笔墨创新，所举的例证，却是博尔赫斯和卡夫卡；如果身边是一群摄影家，立伟和你谈起超现实纪录，所举的例证却是梵高与葛利叶：如果身边是一群作家，立伟和你谈语言的时代感，所举的例证却是八大和金农……他能把这一切说得既丝丝入扣，又别开生面，让你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牵强附会。

世上多数的艺术家，是为创造某种艺术品而生的，只有极少数，则是为了把自己创造成一件不朽的艺术品而生的。我们读到的张岱、李叔同和何立伟，大体都属于这种自我创造的艺术品。

残雪：

她的小说，不是对某个虚构故事的叙述，而是对一个真实写作过程的记录。如同建筑师设计房子，多数人是为了实现其居住功能，而少数天才，则只是为了凝固自己的创意及其实现的过程。比如高迪那些伟大的作品，都是对其创作过程的一种固化。残雪就是文学界的高迪，她的创作过程，就是一种精神化的行为术……在我眼中，残雪永远是一位即兴舞者，没有编排、没有预演，兴起即舞，不是为了创造某个令人激赏的舞姿，而是为了这个想舞即舞的生命过程。只是她不是用肢体，而是用灵魂来舞蹈。

蔡测海：

除了写小说，蔡哥的爱好是打麻将……他写小说顺手了，要找人摸几圈，理由是犒劳自己；写小说不顺手，也要找人摸几圈，理由是惩罚自己。朋友实在笑得多了，蔡哥便摆出胡适应对，说我们校长那样一代文化宗师，都是每天要摸几圈的！蔡哥谈文学，必说自己的沈二哥；谈麻将，则必谈自己的胡校长，北京大学这两位前辈，始终是他写作或娱乐的楷模。

这些小说意象充盈，生鲜灵动，圆通而无俗气，爽净而不干瘪，行云流水却不失顿挫，如诗如歌却不损沉实。真没想到，他竟在明清白话体和现代翻译体之间，杂糅出了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话语风格，一种兼备笔记体圆通老到和翻译体诗意盎然、灵性十足弹性十足的顿挫短句。每一句都空灵，似无具体所指，句与句，亦无清晰逻辑关联，叠加在一起，却又构成了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说的语义场。

唐浩明：

在我眼中心中，先生修品性而不废事功，守立场而不任意气，怀古风而不拒时变，洞世事而不从流俗，避祸患而不损气节，秉天赋而不弃勤奋。先生是当代学界与文坛极少数将治学、写作与修身一体贯通的人……作为一位身处社会由乱达治、文化由废达兴，而一切尚未完成时代的知识分子，实现了自己守常与求变兼顾、德性与事业兼胜的人生。

盛和煜：

老盛的话，每一句都谦逊得体，但你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底气。他的倨傲，不在话语里，却在眉宇间，说到关键处，他会双眉一敛，嘴角一抿，有一种凛然不容置疑和冒犯的威严。

老盛真正的过人处，不在拿了多少奖，而在他的多数剧目，都可看可听可玩味。他能在那些刚硬的主题下，填充自己的真性情、真思想、真趣味。无论正面还是反面人物，他都要将其写得像个人，而不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神，或者十恶不赦的鬼。

蔡皋：

我感觉，先生真是那种把人生过成艺术，将艺术还原为人生，生活艺术彻底无界的人。先生的艺术灵感，全部来自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欢喜。日记中那些百十字的文字，十数笔的钢笔画，像一个个音符，谱成了一曲如梵音、如天籁的人生乐章，你分辨不出是稚嫩是老到，是凡俗是高雅，是口语是书面，是智慧是笨拙？一切既成的观念，都在这里混淆甚至清弭，留下的就是生活本身。

先生是一位年逾古稀的少女，一位没有目的的艺术家，一位随遇而安的修行者。

宋遂良：

“会末路英雄，交迟暮美人，读违禁书籍，作犯上文章。”这副拓落率性的才子自画像，与生活中恭谨谦逊、诚恳善意的宋师相去甚远，或可判若两人。宋师作文说话虽才华横溢，但为人处世却低调随和，从无古怪乖张行状，真正临事，多取息事宁人姿态，绝无争于气力的豪狠霸蛮。但他的内心执拗狂野，不屈就于势苟同于人。宋师与所处时代无小磕绊，有大疏离，从未如鱼得水。他甚至认定，若不对时代保持足够警惕，不是可能将自己沦落为权势的牺牲品，就是使别人沦落为权势的牺牲品。我觉得宋师对自由信念的坚守，虽与早年的经历有关，但根本上，还是一种天性，譬如鱼要破网，鸟要出笼，生命不可被束缚。

孙健忠：

在这部长篇里，健忠找到了现代主义审美和传统湘西巫傩文化的融通点，找准了人类生存困境与湘西地域人格的纽结点，使其惯常甜美的叙事风格，叠染了生命无常的忧虑，使其封闭的田园生活，融入了社会倾覆的不安……

孙多不爱读书，健忠觉得，读不读书没关系，只要健康便好；孙多参加工作，在文联当司机，健忠觉得我，工作贵贱没关系，只要努力工作就好；孙多在社会上广交朋友，手头用度大，不时需要家中接济，健忠觉得，给点钱没关系，只要不亏朋友就好……把所有这些“就好”加起来，健忠夫妇的负担，其实已经很重。尤其是健忠，对于孙多人生的忧虑，慢慢成了一块心病。但我任何时候去看他，照旧是喝酒、畅笑，不会让一点烦恼弥漫传播。

水运宪：

我看见一支庞大的车队驰过来，挤进作协那个逼仄的院子。一个挺拔帅气的中年人，从一辆豪华凯迪拉克上走下来，革履、西装、风衣、墨镜，笑容舒展，步履矫健……旁边有人告诉我：那就是水哥！我心里想：不对吧？应该是发哥，《上海滩》里的发哥！

没法再猜测水哥的下一部作品是什么。他像游走在文坛艺苑的一匹独狼，永远没有同道。他抢占一个个山头，追捕一头头猎物，却永远不占山为王。远离他的狼群，看着他上山下山，永远也弄不清他要去的下一个山头在哪里。

邹建平：

那时，他常在文联大院里窜进窜出。一头披肩长发，面色黝黑，脸上的皱纹如同木刻，看上去苍老而遒劲。四十来岁的人，估年龄，怎么也过了半百。走路有点晃，是那种乡下人进城踌躇满志走海路的样子。

老邹发现了传统佛教艺术材料的神圣性，并探索以这种大自然的神性，去唤醒和拥抱生命的神性……老邹的创作，一变而为心象在砂石与泥土中的自然生成，一变而为人世庄严与自然神性的自我呈现。

（注：《样范》新书已全面上架，各大书店、网店在售）